對談全紀錄本集與談人:
名電視節目主持人于美人女士(以下簡稱「于」)
罕見疾病基金會創辦人陳莉茵女士(以下簡稱「陳」)
角落欣世界節目主持人 楊玉欣小姐(以下簡稱「主」)
主:聽眾朋友大家好,我是玉欣,在節目現場是我很景仰的名主持人,害我很緊張的美人姊。
于:玉欣妳好,聽眾朋友大家好。
主:另外一位和我們談今天的主題的,是我們罕病的世界裡的大媽媽,是罕見疾病基金會的創辦人陳莉茵女士。
陳:我只想當陳大姊,我不想當大媽媽。
主:妳事實上就是個大媽媽。那麼今天我們要談的悲傷裡的矛盾,其實每個人生命裡一定會遇到一些悲傷的課題,在這個悲傷裡面也許存在某一些矛盾,但很多人可能不一定能梳理的清楚,那麼我們希望透過兩位大姐的生命經驗,來帶我們思考一下,到底悲傷的課題,有哪一些精采的內涵﹖那麼在這些矛盾裡面,又有哪一些可以梳理的,看的更透徹的,能夠在悲傷和矛盾當中再看到光明的可能性。
于:妳聽的懂嗎﹖

陳:大概聽的懂,因為她帶著我去修哲學課,所以有那麼一點了解。
于:我連題目都聽不懂。
主:美人姊妳那麼有創造力……。
陳:有補充教材。
于:我第一次上廣播節目是有人塞小抄給我的。
主:也許大姊可以先來談一談,我們今天要談的悲傷裡的矛盾,事實上這個主題是陳大姊定出來的,那她生命當中一定對這個課題有深刻的體驗,請舉個例子,讓我們看見那個悲傷,和悲傷裡有哪些矛盾。
陳:比如說我那個兒子,他剛生病的時候,我就非常的震驚,開始的時候是拒絕承認這個事,然後慢慢的接受了以後就會沮喪,沮喪以後甚至會變成憤怒,這個其實都是悲傷過程裡的一些情緒,比如說諮商、輔導系統裡面的老師很可能就會分析一下這些東西。所以其實悲傷帶來的痛苦是會影響這些東西的,比如說憤怒、沮喪,甚至神經兮兮的一下哭一下笑也不一定,所以說這跟戀愛的感覺也是差不多的,但是戀愛的感覺有時候會甜蜜,又時候又會回憶啊,回憶的時候雖然很甜蜜,然後很溫暖,就是會又哭又笑的嘛。我兒子走了以後,有一段時間,是開始的時候不能承認,覺得怎麼可能﹗然後開始懷疑。接受了以後,我會很想去冰庫,每天都要看到他,一直到我大兒子回來以後說:「媽,妳不要再去了。」就是說,因為那個溫度會不對,仲夏、溽暑,這樣不太對的。妳好像就想到說我們家裡的冷凍箱那個情況一樣,那怎麼能接受﹖不可能嘛,因為活生生的孩子,昨天還在跟你講電話,那怎麼突然變這樣子呢﹖回來之後怎麼會變這樣子呢﹖不能接受的﹗那是要花很多很多的力氣,我會覺得說,他一會兒就會開門進來:「媽,要吃什麼﹖」就進來了。比如說有時候禮拜天,就是他回學校的日子,他雖然看起來很壯但是體力不太好,因為心臟不好嘛,所以不是他爸爸就是我,會幫他背那些藥跟補充的東西,比如說他懶的去買那些飲料,因為那些飲料是補充他的熱量,所以我們會給他帶一點,帶在身邊,回去就冰起來不用找,人隨時可以拿到就吃,都會幫他背,因為他都背不動,他六十八公斤的人都不見得背的動,然後去幫他攔計程車。那有時候到禮拜天的晚上八點,你就會傻里傻氣的跑出去……就是去街上找兒子。看到他喜歡吃的,小的銅鑼燒,有一次就跑到常去的麵包店,因為他有那種小的銅鑼燒……有時候就會有這種現象。戀愛跟悲傷都會有這種現象,然後因為平常銅鑼燒都是做大顆的,那家糕餅店就有做小顆的,所以我都買小顆的去哄他,哄他說你也是有的吃,跟小叮噹一樣可以吃這個。那天進去其實是買麵包,但是看到這個銅鑼燒,就忍不住跑出來,蹲在路邊就哭。那有時候是在公車上,看著窗外忽然就掉眼淚。

于:就是有時候接觸或者碰觸到……。
陳:有時候還沒有碰觸喔,突然就眼淚掉下來。然後有一次洗頭的時候,因為人家幫你洗頭啊,就眼睛閉起來給他洗,睜開眼睛的時候你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面,然後洗頭的小姐說:「我不小心弄到妳了嗎﹖對不起、對不起。」我說:「沒有妳的事。」後來我沒有辦法,就去買了一隻很大的黑眼鏡,把自己關起來,等於你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裡面,在那個黑眼鏡裡。但是我們要上班啊,要出來工作,就是不由自主的哭泣,不能承認,那裡頭的矛盾是很……那個。就是這麼痛苦的時候,鄭慧卿(絕地花園的作者)跟我講:「大姊,妳到底相信科學,還是相信輪迴﹖」後來我想了一下,第一次回答的時候我說我相信科學,因為我上班的時候我就很理智,那我就說相信科學,因為她來採訪我嘛,我說我相信科學。後來想了一下我說:「不是,有一個我啊,相信科學,就是醫學,我的孩子已經走了;那有一個我呢,是相信輪迴的,因為希望還可以再碰到他。」但是相信科學的我就會跟相信輪迴的那個我說:「妳失去一個這樣的孩子,妳就傷心到這個地步,那這個孩子他在失去生命的同時,他同時失去了三個愛他的至親,那他的痛苦是不是double、triple於我們﹖那麼他怎麼自處呢﹖」所以我就寧可相信,為了避免他痛苦,就是相信科學啦,我那昂昂七呎之軀的兒子已經變成一罈灰了,再也沒有了,到此為止了﹗沒有病也沒有痛,什麼都沒有了,就會這樣子相信。那就是一直在這種反反覆覆的,每一天都像呆子一樣坐在家裡,坐在家裡就什麼事也不幹,只做那件事,只看那幾張照片,放得到處都是照片。然後去摸他的東西,摸他的東西又哭,不摸又想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﹖直到看到「西賽羅的哀傷」這篇文章我才知道,其實一個理智的我知道說,比如我有一個病患,在看到喪禮的鏡頭後他就說:「大姊,妳怎麼可以這樣子崩潰﹖」他不知道我為什麼崩潰,因為我看到遺照上打的燈光,跟我們最後一次家庭聚會的時候,不曉得為什麼,他的眼睛裡有一道白光。所以我看了之後當場崩潰,問自己說:「我怎麼會坐在這裡﹖」然後看著兒子的照片。牧師卻是打算把他送走去燒掉,我就不能自己的一直哭。然後另外一個跟我很要好的朋友,當場就跟我說:「莉茵啊,妳什麼時候才能節哀﹖」我心裡想:「才兩個禮拜,我節不了啊﹗」但是我也不能怪人家,後來我才發現說,其實他們是怕我傷了自己。真的,悲傷的時候不能傷了自己,也不能傷了別人,因為悲傷的時候會有很多奇怪的行為出現,比如說我就找我老公算帳,說:「你到底是怎麼帶孩子的﹖」
于:因為當時妳在美國,對不對﹖
陳:對,然後就會跟他吵架,然後隔壁的媽媽就會跑來跟我說:「陳姊,妳不要這樣,他們兩個沒怎麼樣。」我說:「你是不是跟他吵架﹖」因為父子兩個有時候會吵架,所以我這樣問。其實我是覺得我的孩子,他其實是對自己的生命有期許的,比如他寫的那篇小文章,那篇給他暗戀的女生的信就說:「我要讓自己更成熟,更值得被人家愛,要娶妳回家作新娘,不是只在夢裡出現……。」昨天是另外一封信,也是類似的,說要送她一個無價的禮物……那北一四百多個同學集體拍手,年輕的孩子就是會這樣。我坐在那個桌子上,又哭又笑,因為我知道,我常常鼓勵他:可以勇敢的接受他的感情,接受他的人生,認同他的生命,對生命負責,不是生病的人就沒有這些權利,但是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。我是覺得他懂了,他終於懂了,但是他終於懂了以後就走了。然後我就坐在那裡,又哭又笑。現在才曉得,「西賽羅的悲哀」經過楊先生詮釋以後,就解釋了我的處境:就是理智的我想止住悲哀,但是另一個傷感的我就是止不住的自哀。講起來很普通,但是他就是有很多的矛盾在裡面,矛盾會造成掙扎,掙扎是造成痛苦最大的原因。這是我自已想出來的,可能就解釋了我們為什麼還會處在這個矛盾裡,可能需要滿久的時間,但是希望可以慢慢的處理那些不好的情緒。
主:稍後我們來聽美人姐的故事,也許可以回應一下,莉茵姊這個奇異的生命經驗。
(歌曲)第二段
主:我們剛剛聽莉茵姊分享了她的喪子之痛,才知道其中的矛盾跟掙扎,因為有很深很深的至愛,對至親的愛,那個東西沒有辦法消除,卻又失落了那個對象。那麼現在,也想請美人姊跟我們分享一個……很不好意思要問妳這個問題,就是悲傷的經驗,有沒有悲傷的經驗﹖我想我們在媒體上看到美人姊,都是很有膽識、很果決的、很成功的,幽默快樂的那一面。可是我想生命,很多哲學家告訴我們悲傷比快樂還要重大,因為它觸及到心靈更深處的那個素質,妳可不可以跟我們分享一個這樣的經驗﹖

于:應該講說,我好不容易懷孕,然後生了雙胞胎,然後在生產的過程當中,其實我那時本來是想要在家生,居家生產,請助產士來,因為我覺得那種很自然的環境是很舒適的,可是後來出了一點狀況,沒有辦法,還是去了醫院,我是剖腹生的。護士小姐後來把兩個小孩抱來,說:「這就是妳的小孩。」我就有個印象說:「哇﹗怎麼皮膚那麼白,看來我九個月的蔬果汁沒有白喝。」就很乾淨,不像有的小孩剛出生,會紅紅的啦……他們很乾淨。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呢,只有把女兒抱過來給我餵奶,我說:「那兒子呢﹖」她說:「妳的兒子肚子有點脹氣,所以現在還不能吃奶。」我心裡想:「脹氣﹖那不是萬精油抹一抹就會好。」到第二天還是沒有來,他們說現在在查脹氣的原因,因為他還是沒有消,用了胃管要抽氣。我說:「那會有什麼原因﹖」他說:「我們現在必須作培養才知道。」我說:「培養什麼﹖」他說:「我們懷疑會有敗血症。」哇哩咧,什麼敗血症﹖我都快崩潰了。那我說:「要禮拜幾才知道﹖」他說:「禮拜六才會知道,要隔個四、五天。」我已經不行了,因為我是剖腹產,所以我就一定要下去保溫箱看看他。就看到一個小帥哥,瘦巴巴的,因為我們是雙胞胎,體重不是很重,一個兩千五、一個兩千四,然後嘴巴插了一根管子,手上也都扎了針。那時就是很心疼、很心疼,可是妳又無可奈何,不知道怎麼辦﹖
然後呢,其實我根本沒有奶,一滴奶都沒有,有啦﹗我人生大概擠出5cc,妳知道5cc有多少嗎﹖就是小孩吸到嘴巴,還沒有到喉嚨就沒了,那叫5cc。結果這樣到禮拜六的時候,男孩子還是不能帶走,我要出院了,女孩子可以先帶走,結果半夜送來餵奶,餵完奶之後,我們九點多其實就要辦出院了,辦出院的時候護士跟我講:「對不起,妹妹妳也不能帶走。」我問為什麼,護士說女孩子也脹氣,真的掀肚子給我看,真的脹到青筋都出來了,我開始罵她爸爸,跟妳一樣(指陳姊):「你幹麻餵她吃那麼多﹗」餵到一個脹氣這樣,然後爸爸也快要崩潰了,不知道怎麼辦。妳知道,一個baby,一個生命在妳眼前,妳有參與這場出生,然後……。沒辦法,我就只好回家,回家會經過我娘家,回到娘家我就哭到一個不行,我說:「我一個小孩都沒有帶回來﹗」我哥就說:「很好嘛,有人幫妳照顧。」其實我們家人都太幽默,真的太幽默。結果回家就很不舒服,就一個人回家耶,我小孩都留在醫院,我是一個產婦耶,所以產後還要坐月子,還要吃什麼坐月子餐才會瘦﹖不用啊,我三天就瘦回來了。我是一個很好吃很好睡的人,但是我根本沒辦法睡,然後我打給我的婦產科醫師,他後來開了鎮靜劑給我。然後我就開始打電話求救:「怎麼辦﹖為什麼會這樣子﹖怎麼辦﹖」因為那天是禮拜五,細菌培養要第二天才能出來,結果第二天我實在受不了了,就又跑回醫院,其實我不該回醫院,我應該要休息的,可是哪裡休息的了﹖我根本躺不下去。結果我就跟我老公說:「你有沒有去看妹妹﹖」因為她出生都每天抱來給我們餵奶,那突然又住回保溫箱,那小姑娘才不願意咧﹗哥哥是一出生就住保溫箱,他沒的選,那她就反應很激烈這樣子。
陳:因為她就開始找妳了。
于:找她爸爸。因為我沒有奶嘛,出生以後餵奶都是她爸爸餵的。我老公回來以後,我問他有沒有去看﹖他說:「有啊。」我又問:「有沒有伸手去保溫箱摸她﹖」我老公說:「護士不讓我摸。」我問:「那你怎麼辦﹖」我老公說:「那我就哭了啊,結果護士看到我哭,就說:『那你進去摸一下趕快出來』。」結果第二天禮拜六,我實在沒有辦法,我就去了,到那邊我看到每個婦產科醫生我就哭,後來醫生說,細菌培養出來,不是敗血症,可是問題是現在他們的設備已經不夠了,必須轉臺大醫院,因為這小孩出生七天還沒有進食,他完全靠自己母體來的養分,只有水而已,那現在必須要用點滴打營養的方式的話,要用另外一套設備。我就打電話去台大新生兒加護病房,她們說有床位,只有一個,我說:「不行,我要兩個,我兩個都要進去啊。」那只好再等一下,後來到了中午以後,他就說有兩個位子。我說:「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﹖」他說:「叫救護車,我們幫你叫。」從中山醫院,就是在仁愛路圓環,到臺大醫院,你知道要多少錢嗎﹖五千塊。救護車要五千塊,有附護士。然後我先生抱一個,護士抱一個,要離開中山醫院,其實要坐救護車,可是人家看到妳于美人:「唉喲,恭喜囉,要出院囉﹖好利害喔,生雙胞胎。」台語說:「心苦面憂嘴假笑」我只好這樣子上了救護車,我人生第一次坐救護車耶,竟然是帶著我的小孩。到了臺大醫院我也不行了,後來我是躺在床上,跟醫生解釋小孩子的狀況,他說:「妳回去好不好﹖于小姐,交給我們。」回去就更不行,也沒辦法睡。那種你無能為力,我只能盡可能把他們在胎裡養好,可是生出來這樣我是沒辦法的。後來真的是不行,超級不行,我媽說:「妳再哭啊,再哭眼睛就毀了。」我不曉得我眼睛會不會毀﹖可是我現在已經快毀了。因為不孕的關係,所以我看過很多婦產科醫師,於是這時候就開始打電話,婦產科醫師告訴我,所以我覺得滿懷念這個婦產科醫師,他後來被殺了,就是以前在宏恩醫院那個醫師。然後陳醫師就跟我講,他說:「美人,不曉得妳信不信﹖妳就叫妳家人把小孩的衣服帶去恩主宮,請關老爺收妳的小孩作義孫,請他保佑兩個孩子要健康。」我跟妳講,人在那個時候……。

陳:那個醫生在給妳做心理治療,這種事我們都幹過的。
于:你說什麼我都做的,我趕快打電話給我哥哥,我說:「哥,你是舅舅,你趕快去辦這個事情。」我哥就騎著車趕快去辦了。你說神不神,當天才拜完,醫院就通知我們妹妹可以回來了……應該是隔天,隔天醫院就通知我們,說妹妹狀況都好,她可以回來了,可以進食了,我說:「那哥哥呢﹖」醫院說:「哥哥還不行。」那回來一個,就比較安心一點點,因為有轉移的注意力,可是還有另外一個還在醫院,沒有辦法回來。後來是醫院打來說:「妳有沒有母奶﹖」我說:「沒有,我真的沒有母奶。」我一生完以後我就吃了一個藥,因為我懷孕末期得了一個皮膚的……反正就是會很癢,懷孕的時候不敢用藥,所以一生完用藥,沒想到那個藥物讓我分泌乳汁的機能就沒有了,我說我沒有母奶,他說:「妳的小孩我們現在餵配方奶全部都吐出來,現在只有想辦法用母奶試試看。」哇哩咧,平常也沒有跟奶媽聯絡,我也不曉得人世間要去哪裡要母奶﹖後來就開始拜託,後來是幫我坐月子那個人,她在幫人家坐月子,所以認識很多產婦,要了60cc的奶,然後再請爸爸趕緊送醫院,就是這樣一直奔波。結果喝下去了,但是我明天的奶在哪裡我不知道﹖好可憐喔,可是後來,哥哥是隔了一個禮拜,醫生才說可以讓我們抱回來了,就是所有那些讓我們很擔心的事情,都先排除。可是我們抱回來一餵奶,他又全部都吐出來。
陳:結果是為什麼啊﹖
于:不知道。
陳:但是慢慢就好了。
于:可是後來他一直有排便的問題。可是後來妳知道,他總共吃了有法官的奶,工程師的奶,還有那個……。
陳:這個孩子就是廣結善緣就對了。
于:對,他起碼吃了八個媽媽的奶,他後來是靠一個從北京嫁來台灣的楊太太。
陳:是奶媽﹖
于:她的奶很多,然後她又很願意給,她小孩已經比較大了,都六個多月了她還有奶,所以吃她的奶到三個多月,才開始改吃醫生建議的一些配方奶,才這樣慢慢的拉拔大。所以我說,他人生的第一堂課就是要感恩,因為有這麼多人的愛分享給他。我永遠記得有一次,半夜起來餵小孩喝奶,然後我媽走過去,就幫我順手披了一件衣服,那種生命傳承的畫面很好玩,我在照顧我女兒,她在照顧她女兒。不然就是我媽會跟我講:「母奶沒有囉﹗」她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嘛,我也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,可是是母奶,我記得當時我跌坐在沙發上,我說:「今天有錢可以買的話,我們就努力賺錢。」但是母奶這個東西,又買不到,是要人家真的願意分妳,因為有時候她自己小孩吃都不夠。我就跌坐在那邊,忽然可以感受到,以前比較窮苦年代那種沒錢買奶粉給孩子吃的無可奈何,我們的無可奈何不是沒有錢買,是買不到這東西。所以小孩的這個過程裡面,我好像有曾經快要失去的那種感覺,他其實才出生多久﹖妳那是二十一年,所以我都沒有辦法去想像那是什麼樣的情況。有一個好處就是說,我以前常講,我在做訪問的時候,在生小孩之前,我做很多訪問談,到生離死別的時候,我也說我可以感同身受,可是那種感同身受,是指甲劃過皮膚的深度而已,但是自己經歷過這個生產的過程,還有小孩的這種狀況之後,我比較能夠說什麼是感同身受,跟莉茵姊比那當然是不一樣的深度,可是我比較能夠體會。
陳:其實後來我就覺得,有時候人碰到像這種事的時候,比如說人家失去了孩子,或失去了家裡親愛的家人,也許無聲勝有聲,到現在為止我都還有兩百多張卡片沒有看,就是不敢看,也是有一點想逃避啦。
于:所以你是說聽到廣播的不用再寫卡片來了。
陳:我是說本來就已經寫來的,我就是沒辦法看。
于:要寫卡片來可以,你信封上要註明:「有劃撥單」,那就拆一下。因為我覺得很感人,因為莉茵姊為罕病做這麼多事情,而且……。

陳:我那時候弟弟走的時候,所有送給弟弟的奠儀我都捐給了基金會,我就是說,對我孩子我要盡那份心,那他不需要,我也不需要,我們雖然是沒什麼錢,但是給孩子的喪葬費用我是一定要用自己的錢,所以我就是都請他們捐給基金會,讓更多的人可以用到這份善意。
主:稍後我們可以再來聽一聽,在這個傷痛和矛盾的過程當中,一定會淬煉出一些光華,那些是什麼﹖我們馬上回來。
(歌曲)第三段
主:聽眾朋友,在我們節目現場的是美人姊還有莉茵姊,我們談的是生命當中的悲傷和矛盾,在最後這一段,我想要引用張愛玲的話,也是之前大姊常常跟我們說的:「因為懂得,所以慈悲」那大姊能不能告訴我們,在整個生命的過程,陪伴秉憲二十年的奮鬥,抗病過程當中,然後妳為台灣的罕病朋友一起開闢了一片天空,是因為懂得了什麼﹖而妳覺得慈悲了什麼﹖
陳:其實妳又講的太偉大了一點,其實就是看自己的孩子,比如說他病,美人也是一樣,他懂得那個母親的心,然後看到孩子的病,他要藥嘛,就想別的小孩可不可以要到藥﹖這是我那時候為什麼要做這件事,我就想說,既然有人需要這個藥,只是沒有市場,那為什麼不能引進﹖那台灣是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﹖所以才會想說要做這個事。再進一歩就發現,有更多的人是沒有藥的,那他要什麼呢﹖昨天那個北一的小朋友問我一個問題,問的很奇怪,因為我們最後放的一張slide,是很多小朋友領獎學金的時候,在台上歡呼。她說:「他們這樣子的生命,妳用什麼方法可以讓他們歡呼﹖」我說其實沒有什麼,只是妳要用愛跟關懷,他們就會歡呼,他們的生命也許非常的慘白,但是他們是一個值得尊敬的生命,我從我自己的孩子的身上看到他的需求,那其實也看到更多別人的孩子或者病患的需求,所以除了就醫以外,我們就有就學的幫助,然後還有就業,甚至於有些想出來做點事,因為他不能只是在家裡坐吃等死啊,因為生命其實他有一定的可能的嘛,其實是有無限可能才對,比如說像奕棋、奕凱(兄弟二人,同為肌肉萎縮症患者)他們說,他們覺得自由是生命裡最重要的元素,他們也許被禁錮住是因為疾病,但是他們心是自由的,所以他們很多小朋友喜歡唱歌、畫畫,因為那個是比較容易,所以我們也開了繪畫班,開了合唱團,我們將來還會讓他們開音樂會,我們也開畫展,已經在計畫中,就是他們已經訓練了這麼久以後。
那天我又帶了魏益群(成、軟骨發育不全患者,目前為自由音樂人)去,我幫他整理衣服的時候,把他的褲腳從截肢後面的地方整理好,把襯衫拉直,亦群說:「大姊其實妳不必難過,因為妳失去了兒子,還會有很多兒子。」我說:「對,已經有很多病患這樣跟我說了。」事實上做罕病,就真的多了很多兒子女兒,只是我真的沒有辦法負擔到那麼多,所以我做這些事情。事實上我做這些事情,是在痛苦、掙扎、矛盾,甚至憤怒,在這種過程裡面,我得到了。就像那個問我說:「莉茵啊,妳什麼時候才能節哀﹖」的朋友跟我說,想我這樣子寫兒子的東西啊,追兒子的死因,然後寫祭文啊什麼的,其實我也很害怕,因為都是多go over一次傷感,但是思念、傷心、悲哀是沒有辦法避免,因為它就是存在,但你要把那裡面的負面情緒抽離,就是會變昇華,比如說我不恨醫生,我非常努力去尋求諒解,然後可以找到癥結,希望這一個不幸的事件是可以比較有意義的。找到孩子的意義,其實也找到了另外的意義,就是說這個痛苦跟悲傷,所有的東西是值得的。其實所有的人都會死,像我們老師,他是天主教徒說:「在必死的人生我們可以有怎麼樣的學習反省﹖」像我的話是佛教徒:「祂說生是偶然,死是必然。」在我的話,還是回到輪迴,悲傷痛苦是可以被克服的,所以我現在還是相信輪迴,現在,下一個階段不知道,但是我現在考慮了很多,還是決定要相信輪迴,因為我覺得我兒子可以克服,我也可以克服,就是說生與死對佛教徒來說,是偶然也是必然,我的那個好朋友怕我深化了悲哀,我跟他講,我會在深化的同時想辦法昇華,就像「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」那位教授講的,疼痛來的時候妳要一直看它,鑽到那個疼痛裡面去,不過那有危險,因為有的時候會被淹沒,悲傷也是一樣,所以有的時候你還是要求救,找好朋友,像美人這樣,她會讓我笑,像侯文詠這樣,會更happy的,用比較bright的方式跟我說:「沒有天作之合,其實都是天作不合。」

于:妳假如說,找個比較有幽默感的朋友,我覺得這個很重要。我一個朋友就是結婚六年,老公癌症過世了,她很傷心,她有一天打電話給我,她說:「我要多久才可以再談戀愛﹖」只死兩個月耶,她竟然這樣問我,我說:「那一般人都怎麼說﹖」她說:「有人跟我說要兩年。」我說:「不必要啊,妳要是有對象的話我現在就去搧墳。」大家就笑,其實講的是莊周搧墳的故事,因為莊周詐死,跟老婆講妳什麼時候可以改嫁呢,我墳上的土乾了妳就可以改嫁,莊周的老婆說我怎麼可能改嫁,我一定為你守寡一輩子,結果才一死,就派人去搧墳,怎麼土還不趕快乾﹖我要改嫁了這樣。可是我這樣一講的時候,她就覺得很好笑,她就覺得我很惡劣,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。
陳:她是有一點想逃避啦,但事實上她即使再結一次婚,對原來的丈夫的感情還是不會滅的,但也並不是說不能再婚,因為她會用一個不同的地方去愛另外一個人。
于:後來結局是好的,再婚了,而且非常幸福。
主:那麼美人姊,像我們今天談了很多生命傷痛的課題,我想說從一個母親的角度來看,那麼你怎麼樣給莉茵姐的生命的遭遇一個回應﹖那或者是說,跟我們談一下,在付出和寬恕那當中的天平,我們要怎麼樣來拿捏﹖那個標準在哪裡﹖
于:首先呢,第一個問題根本就是一個論文的問題。我自從做了美人晚點名之後呢,突然對我的容貌再也不在意了,因為這麼多,都可以自殺五次的人都沒死,我們只是因為一個鼻子爛掉就去死,實在是太不可能了。那也因為訪問了這麼多的人,我才知道說,其實我們常跟人家講說:「生命終會結束,但是愛沒有終點。」可是這個過程,就會變成我會去跟我的小孩談一談死亡這件事情,我之前我就會問他們,我兒子已經會回答這個問題了,因為我之前常重複問他這個問題,我跟他講說:「你愛不愛媽媽﹖」他說:「我愛,我最愛妳。」我說:「好,可是媽媽有一天會死掉你知不知道﹖」他說:「我不要妳死。」我說:「人都會死,如果有一天媽媽死掉了,你知道你要怎麼愛我嗎﹖就是好好的活下去,無論如何你要好好的活下去,那這就是愛媽媽的方式。你知道嗎﹖」他就說:「知道。」後來就是常常變成講到最後,第一次講滿感動的,後面就變成他在背課文。可是我覺得,要告訴他們,那在告訴他們的過程當中,其實我也在告訴我自己,我也在強化我自己,就是說,終將一別這件事情,遲早都要面對的,所以有備才能無患,無備一定有患,凡事豫則立,不豫則廢。
陳:其實我跟我兒子也有約定,因為我都認為,他因為有藥嘛,就可以活的好好的,以前小時後他就跟我講過,他說他不要去天國,因為在醫院裡面常常看到人家去天國,他說他不認識路他不要去,那很小的時候我就跟他說:「媽媽會在半路接你。」就是好像他放學或上學的時候接送他那樣,那現在是我兒子長大了,他在那邊等我,他會來接我。所以說剛好相反,這真是要學習的,所以我覺得面對生死的時候要審慎,就對那些醫生而言或我們自己而言都一樣,要審慎。
于、陳:死有重如泰山,輕如鴻毛。
陳:燒炭是不行的,燒菜可以,就是要審慎,但是要坦然。
于:妳這個slogan不錯,我可以開一個做菜節目,因為台灣燒炭的實在太多了,燒菜就好,烤肉也行,烤肉救台灣。
陳:那我是覺得,悲傷你用什麼方法都可以,但是一定要把他的那個負面情緒慢慢抽離,然後也不要覺得悲傷,我常問自己,我為什麼不能哭﹖為什麼一定要假裝堅強﹖都可以嘛。
于:我那個朋友啊,有講過一句話我覺得不錯,我那時候小孩住加護病房的時候他安慰我的,他說面對痛苦他有一招,當然這招不是每個人都適用,就像不是所有的藥不是大家都有效一樣,他都會想,他上一次這麼痛是什麼時候﹖然後那次是多久過去﹖忍不住的時候他會這樣子問自己,所以他就知道,痛苦終於會過去,只是時間而已,這樣子你就有個停損點了。

陳:其實你知道嗎,掙扎的時候最痛,我自己認為啦,那種不知道的狀況。比如說我兒子的死亡的病因找出來的時候,我就去把那個報告燒給他,然後跟他講,哪裡不對,什麼時候不對,那我會告訴所有人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,然後會告訴醫生要勇敢挑戰權威,像昨天去北一,我就告訴他們,妳們長大以後,對老師的話要存疑,因為這是進步的根源,他們慢慢就會知道,我就覺得有希望,總是要把生命裡最好的擁有,獻給人類。
主:謝謝兩位大姊喔,今天透過妳們的生命故事,帶我們看到了不一樣的生命風景,那麼這個禮拜,聽眾朋友也許可以在空中想一想,我們自己生命當中遇到的悲傷,困頓或是矛盾,我們可以怎麼樣化解,或者是能夠怎麼樣昇華,也許我們可以來思考這樣的課題,謝謝兩位大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