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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傷痛當成一場雨,耐心等待它停

Cheers雜誌/2019.07.04/盧智芳
如果一個人能變老、變醜、變胖,都是很好的事,因為我的孩子永遠只能停留在600克。這件事對我來說,既是終點,也是起點。

距離上一本《親愛的彼得先生》,整整隔了4年,葉揚才再度出書。但這本《我所受的傷》,調性卻和之前她描述夫妻生活的聰慧幽默筆觸全然不同,像是本噙著淚水,一字一句刻下的日記。

懷孕6個月時,葉揚肚子裡的女兒檢查出先天基因缺陷「愛德華氏症」,在醫師的建議下忍痛引產。葉揚記錄下這段她失去女兒的過程,也標出一個人生新的起點和終點。

葉揚的另一個身分,是高科技公司的業務主管。作家和業務一感性、一理性;一靠文字想像、一以數字務實,兩種幾乎互斥的工作性質,在她身上卻奇妙地交融。葉揚一直是優秀的業務,也享受競爭,「我看業績報表時會進入冥想狀態,腦中出現α波,」說這話時,她臉上放光,完全不折不扣是個“Super Top Sales”。

亮麗的外表、相知相惜的另一半、可愛的第一個兒子,加上屬於她的獨特天賦,連葉揚自己都在書中第一頁這麼寫:「我覺得自己的人生簡直是教科書題材,倒楣的女人都會恨我的。」

也因為如此,「公開示弱」顯得更需要勇氣,儘管已無從追溯出「脆弱」何時在社會主流價值中變成一件「可恥」的事:「很多勵志書都是前100頁講他發生什麼事,有多慘;後面100頁就講他怎麼想開了,最後50頁則是他怎麼變成一個更棒的人,」葉揚說,「可是當我還在前100頁的階段時,看到後面只覺得非常刺痛。」

葉揚坦承,這本書,完全沒寫「我是怎麼好的」:「我想為還留在那前100頁的人寫,如果你覺得很寂寞,我也還在這裡面。」

採訪葉揚當天,正是短暫的鋒面來襲,傍晚下起大雨。不過,每個鋒面都會過去,果然,第二天就放晴了。

Q:自我揭露痛楚並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最初的出發點是什麼?

小朋友引產後,有一天要火化了。葬儀社說,爸媽是不能去看的,妳有沒有什麼東西要燒給他?於是我寫了一封信,這就是起點。

原先沒有想要變成一本書,所以記錄的都是非常當下的感受。如果那麼脆弱的狀況下,想到現在要被採訪、回溯這段過程,我應該就不願意寫了。只是當時沒想那麼多(笑)。

Q:那麼,現在傷口已經癒合了嗎?

與其說是癒合,不如說傷口轉化了,反而變成一種體會。

比如我本來有些中年危機,害怕自己變老、變胖……,但現在我再也不擔心這些事了。我明白到:在世界上,你得有很多很好的機會,才能活到這個年紀。

如果一個人能變老、變醜、變胖,都是很好的事,因為我的孩子永遠只能停留在600克。我本來一直以為生與死之間,總是會有段“life”,但其實有時候……沒有。

這件事對我來說,既是終點,也是起點。從那一天的終點後,我有了另一個新的起點。我跟過去的自己,有一部分告別了。

Q:你察覺到自己最大的改變是?

一是煩惱變得很少。活著很好,多一天都好。

我也不再想要非得追求什麼,這對我其實是個禮物。我現在30幾歲,通常在職場競技場上的中央,以前我對競爭非常aggressive(有企圖心),我仍然謝謝當年的自己,但如今我不再需要用世俗定義的成功或完美來填補人生。這世界有些不幸或壞事存在,我能理解它們的真實感,這也讓我變成一個比較真實的人。

我當業務當了10年,反倒是出了這本書之後,有客戶見到我會抱我;有醫生對我說不是我的錯;有讀者說不知道怎麼安慰我,所以寄家裡狗狗的照片給我看;還有人說光買書不夠,他用我的名字捐款到罕病基金會。

在商業界,通常是你給我什麼、我給你什麼,不能公平就要談判。但我從中感受到的同理心,卻是大家本來根本不用這麼做的。你說我透過這本書療癒別人?不,是我因此接受了很多人的安慰,這安慰是很高尚的。

Q:說到業務,這跟文學創作是兩種極端,在你身上怎麼組合?

我是個把兩件事分得「超開」的人。我當業務時就像牛一樣,只要燈一打開,完全沒有作家成分在。我連工作時和私底下看的書都完全不一樣。

只有一個人的時候,我會寫作。我寫作時就完全沒有賺錢的欲望,只有創作。

出社會後,很多事你都不能控制,尤其是當業務。你不能控制產品,也不能控制客戶會給你多少錢。寫作能為我補滿「可控性」太弱的這一塊,就跟有人喜歡打電玩是一樣的道理(大笑)。

Q:你不會把寫小說的能力用在業務上,也不會把業務本事用在小說上?

不會。(想了一下補充)可能以後會。

書裡除了描述作為母親的傷痛,後半部也談了不少工作端。所以再成功的業務,身上也是傷痕累累?

我當業務初期,一天大概有20%的時間都在道歉。即使不是真的做錯事,只是因為對方生氣了。

有一陣子,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出差,一個人在國外不同的城市。自我打氣的方法,就是唱歌,因為我發現業務的心情,跟失戀的情歌很像,所以我的歌從比較文青的周杰倫、五月天,到黃乙玲、翁立友,國台語都有(笑)。

業務要懂得消化自己的感覺,不要讓感覺去阻擋了生意;也不能讓感覺跟著你回家,這樣業務之路走不久。

Q:你是一輩子的業務或一輩子的作家?

應該是一輩子的作家,是不是一輩子的業務?不知道。

但做到現在,我非常感謝這個工作,因為過去我做行銷,行銷是拿錢出來的「甲方」,我學會了怎麼分配事情、做得有條理。然而這畢竟是「地主」的角色,做業務,我從「地主」變成了「佃農」。

業務工作真的好好「修剪」了我這個人,因為我要察言觀色、要讓事情順利進行,我把過去比較「擴張」的自己,修剪成了一個比較適當的“size”。這樣很好,對我而言。

Q:如果你的讀者中,有人還帶著未癒的傷口,你會給什麼建議?

我會建議他學著去等待。把它當作一場雨,你要做的,就是等這場雨停。我曾經很積極地想找出solution,看了一大堆書,但卻發現無論是努力想讓這場雨停止,或當做它沒有下過,都是很不自然的。沒有人是除濕機,能在雨裡保持「乾溼分離」(笑)。

所以耐心去等待,雨,終究會停的。

Q:下一步創作計畫?

我在科技公司,我感覺到科技公司的野心。它的野心並不是只在科技上精益求精而已,更是不知不覺地改變這個世界。

然而,人類的原始慾望和感情仍然存在,例如,當一個人可以活到150歲時,能不能用他前20年的教育去支撐後面130年的人生?婚姻制度還要一次簽一輩子嗎?科技發達到一定程度後,終究人會在其中感受到偉大,還是渺小?這是我想寫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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