蘋果日報/2018.10.11
農曆八月十五的晚上，擁有一年中最圓最大最亮的月光。只是有些人，她的月亮跟我們的不一樣。例如黃明慧，Jennifer，花花。

花花的月亮是黑色的。沒有形狀，沒有大小，也沒有明暗。她的月亮，就是眼前的一片黑。這樣的月亮，由八歲那年開始。

花花八歲那年，快要過農曆新年了，她卻得了感冒。媽媽馬上帶花花去看醫生，殊不知吃藥後，非但沒好轉，更發高燒到攝氏40度，後來更陷入昏迷。緊急送到醫院，才知道她得的是「史提芬強生症候群」（Stevens-Johnson Syndrome，簡稱SJS），一種極其罕見的藥物過敏。100萬人只有兩三個人會罹患這個病，四成患者都會死。

花花雖然活下來，但康復過程生不如死。當時的病情，光是聽花花的描述就覺得痛。後來上網再查看圖片，那些血肉模糊的圖片恐怖得讓人想像不到，一個小女孩如何承受得了。

這種病，會讓患者身上有水分的地方都發炎。不只皮膚，還有內臟，花花的皮膚脫皮、指甲全數剥落，內臟的黏膜全脫掉，內內外外都受創傷，沒有一處是好的。花花記得的，都是痛。全身都好痛好痛，痛得天旋地轉，一動不敢動，但就算自己不動，只要風吹過來，還是會像刀割、像撒鹽一樣讓她痛不欲生。她還記得，睡在病床上，感覺自己像睡在枯葉旁，伸手摸到的地方，都有些像落葉的東西，而那些，其實是她自己皮膚甩出來的皮屑。眼睛，也是身體上含水量高的部位。花花的眼角膜也因此受到永久的損傷，於是八歲後，她那雙本來水汪汪的眼睛，就再也沒有看見過任何東西，包括月亮。

好多親戚朋友知道花花出事，都很緊張地說：「太慘了吧！那麼年輕就瞎了！」雖然知道他們是善意的，可花花卻總是不以為然：「怎麼會呢？我可不覺得自己悲慘！」「痛和慘其實是兩件事。痛歸痛，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。」

花想辦法讓自己可以正常生活下去。97年花花全家移民。在加拿大讀書時她參加很多課外活動，合唱團、手球隊、朗誦、籃球……又會和朋友去旅行。她書念得很好，是心理學優等畢業生。興趣之一，還包括烘焙，做蛋糕麵包。

「我覺得蛋糕是很有心思的禮物。起司蛋糕、奶油蛋糕我都很拿手，常常替生日的朋友親手做蛋糕。四年前我回來香港，正好有朋友想做盲人點字的餅乾，我覺得很有趣很有意思，就一起創辦了codekey cookies，想藉著烘焙帶出訊息。」花花說。

視障人士烘焙，比想像中難。花花要比普通人多花兩三倍時間。最困難的地方是量份量。還有入烤箱，因為看不見，花花總是要花更多時間把烤盤放進去，有時一不小心，還會燙到手。可是如果這些都克服了，其實花花也可以做出很好吃的蛋糕麵包，還有月餅。

四年前，codekey cookies推出月餅，但都只是最普通的奶黃款式。後來花花想做一點特別的，去年靈機一動，想到做一個黑色的月餅。

「Don’t judge a book by its cover.」。人對很多事都有偏見。「遇過很多人剛認識我的時候，都會問我有沒有工作？我回答有，他們下一句就是問：在哪一個工場？工場？我想了幾秒鐘，才知道原來他們以為我在庇護工場工作。」事實上花花正職是香港首位視障心理治療師及催眠治療師。你看不出來，正如你看不出黑色月餅其實很好吃。「我們就是想打破月餅的框框，想讓人知道，黑色也可以是好的，你咬開來，一樣會發現裡面很漂亮很好吃的。」

今年的中秋節，花花有一個黑色的月亮，一個黑色的燈籠，以及一個黑色的月餅。

閉上眼，試著細細品嘗。會發現，你的中秋，花花的中秋，其實都是甜甜的，而且抬起頭，不管是亮的還是暗的，那顆圓圓的月亮，一直都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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