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報/2017.01.11
在八月份的最後一天,我回到了北京。回到三個多月以前,出發的北京大學西門。絡繹不絕的遊客,依然佔據整座校園。大門兩旁杵立的一對石獅,在百年之間,以它們那雙炯炯有神地目光,迎來無數的理想,也送走多少夢想。曾經有人問我,這趟旅行的意義是什麼?又能帶來什麼轉變?我沒有答案,沉默的心底,是無法假定任何先驗基礎存在的意義與可能。或者,不甘於沒有經歷年輕時期的不安與躁動,沒有經歷現實生活的惶恐與困窘,那樣地青春歲月,更似成長過程裡被閹割的陣痛。
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,還有詩和遠方
在去年的網路上,瘋傳那麼一句「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,還有詩和遠方」。多麼精準的定義描述,多麼直白的販賣情懷;即便那是建立在某種特定情緒的消費,但又如何。
一百天的旅行,我在中國最東端的黑龍江撫遠縣,一個冬天僅有零下3、40度沒有遊客的地方,遇見來此旅行最後選擇留下的人。他經營著城裡唯一的青年旅舍,那是一種情懷;我在中國最北端的漠河,遇見一位徒步10年時間,靠著雙腳丈量中國的行者,並打算持續一輩子走下去,那是一種情懷;我在西邊喀什噶爾的老城區裡,遇見一對6、70歲的外國夫婦,從瑞典一路騎自行車橫跨歐亞大陸來到中國旅行,那是一種情懷;我在雲南大理雙廊,遇見洱海旁最早一批的民宿經營者,即便如今汙染日益嚴重,環境不再有善,仍舊有著自己的執著與堅持,那也是一種情懷。
在中國,不可否認那些相信情懷或者試圖擁抱理想的人,彼此總能在某條路上相遇。是20歲出頭,騎著摩托車帶著整套婚紗,獨自出發旅行的女孩兒;是騎著自行車,後頭拉著一輛娃娃車,上面載著自己娃兒的父親;是推著一部輪椅,從東北走到新疆,獨自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身障者;是牽著兩匹老馬,一路漫步到喀什噶爾的西班牙神父。還有太多太多的人,就在此時此刻,正在路上寫著屬於他們的故事。
出發,找多一個看待世界的選擇
或許,我同許多的人一樣,出發前也曾對這趟旅行存在各種幻想,期待著它將帶來的美好憧憬。甚至,內心抱持一種,就此走上一條不凡的路、展開一場不同人生的可能。然而,走到最後才漸漸明白,所有的旅行,最終不過是平時生活裡偶發性的短暫偏離。偏離以後,還是會回到原先熟悉的環境、做著熟悉的工作、見著熟悉的朋友、過著熟悉的生活。但旅行究竟會不會帶來什麼?或者能不能帶來什麼?我認為,它提供的是一種,關於自己如何看待世界的選擇。
在蒙古草原,蒙古牧民們不用擔心高漲的物價,只關心能否獲得溫飽的羊群馬兒。在青藏高原,藏民們不用擔心霾害的空氣,只關心能否態度虔誠的觸及信仰真理。在新疆西域,維吾爾人們不用擔心堵塞的交通,只關心能否將生活過得精致淋漓。
在短暫碰撞後的別離,使我想起,蕭紅在《生死場》裡說的「在鄉村,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,忙著死…」。無論是在鄉村、在城市;在大地、在海洋;是人們、還是動物。全都赤手空拳來到世上,最後在一無所有的離開。由生到死,忙碌的常態造成選擇的狹隘。甚至,忽略它身後所指向的,是建立在無限接近對象的認知基礎,進一步從建構再逐漸趨向解構的現象過程。因此,「忙著生,忙著死…」,就好似我們從未來過、從未停留、也從未活著。
的確有那麼一群幸運之人,最終抓住了自己的理想契機,過上自己希冀的生活。但無一例外,曾經站在真理面前的徬徨與徘徊,甚至是質疑與憤怒。審視的過程越是鉅細靡遺,追求的目標越是殘破不堪,但又如何。或許真正令人值得欣慰的是,某個具體感受自己有能力做出「選擇」的瞬間,並且能夠為這個自由解放的當下,努力去付諸一點實踐。
回到生活,巧妙地安排也曾讓我深陷於疾病的困惑當中。過去意志消極地以為,命定的軌跡在每個階段裡,不過是讓自己按照一部寫好的劇本進行。人的主觀能動性,實際根本消弭不了精神的內在矛盾。甚至,抱持期待的未來幻想,本身就是最殘酷的荒謬戲謔。如果說疾病實際帶來怎樣的轉變,則是讓人深刻地認識,「關於生命那份可預期的有限性」。雖然,人終有一死,但時間未知的不確定,總讓人選擇苟且於稍縱即逝的歡愉。對生活的把握,唯有建立在理解生命的消亡以後,最終纔能回歸自身,回到內在的超越中去實踐。
在這趟漫長的旅行裡,實際還是產生一些具有意義的啟發。對於平時生活中的物質依賴,是最先意識到的問題。一輛好車、一棟房子、一個體面的工作、一份優渥的薪水,屬於城市中產階級的舒適生活。其中參雜著太多,不必要的膨脹及慾望。在三個多月短暫的斯多葛式生活,大漠裡的一滴水,高原上的一口氧氣,深山裡的一包泡麵,一個背包卻讓我內心滋潤,從未有過的真正平靜與滿足。
知道為什麼而活、便能忍受任何生活
走過各個地方、接觸各個民族、理解各種文化、體驗各種生活方式,「生」的價值,從來沒有一種標準模式。揭示世界的過程與手段,也許存在千千萬萬種,但偏見與謬誤,往往率先撲滅接觸前的熱情。囿于野蠻與不堪的印象,概括了一些美好的既定事實。為何彼此不能多一點理解少一點衝突,多一點認識少一點侷限。倘若任何存在都是有意義的,任何多元都是值得尊重的,展開新世界的捷徑,始於對自我內心執念的敲擊。
尼采說,倘若「一個人知道為什麼而活,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」。我想,旅行的魅力與意義就在於此,始於質疑、成於實踐、歸於反思。人生的某段時間稍微偏離平衡,甚至脫出軌道,也許才能了解懸崖之間的距離,或許才能回頭檢視,自己的生活是否是對生命的辜負。
回到北京以後,曾經歷很長一段時間,抓不住生活的重心也排斥社交生活。但我明白那是自己的主動選擇,唯有類似於儀式性的沉澱,才能更好釐清對未來的把握。或許,現在重新問我「這趟旅行的意義是什麼?又能帶來什麼轉變?」我依然無法回答。那像是一段獨自經歷特別漫長,帶點虛幻不真實的奇幻旅程。路上遇見的人、說過的話、經歷的事,是否真實地存在,離開那個當下便僅能憑著回憶去摸索。某些夜晚,想起《阿拉斯加之死》(Into the Wild),那個獨自進入阿拉斯加荒野生活的Chris,死前的話:「Happiness only real when shared.」,孤獨似乎是對自己最好的懲罰,而真正的幸福,必須仰賴與他人的分享才能真實存在。
我的旅行公雞夥伴-「巴特爾・賽里木」(小巴),一路由新疆挺了過來。他參予半個中國的環遊旅行,成為一隻具有豐富旅行經驗的雞。雖然,沿路始終不乏覬覦他肥美肉體的人,有飼料店老闆、麵館主人、民宿老大爺,與路上遇見形形色色的人。但最終我沒拋棄他,他沒放棄我。他以自己頑強的生命力,順利回到北京。現在在一戶北京人家裡,享受著寵物雞的幸福生活。這可能是一段有趣的故事,但于我而言,則是生命裡最美好的經歷。(摩托車環華日記系列完)
新聞出處:http://www.peoplenews.tw/news/5f13cc1a-3b76-4410-aa21-6839b80cb4ab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