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老嘲笑我是金魚腦袋，只有七秒鐘的記憶，哪天他走了，不出三天，我就會將他忘得一乾二淨。他錯了，五年多了，我非但沒忘，而且時時刻刻都在想他。

    二〇一七年一月二十六日小年夜，凌晨一點五十分，兒子搖醒睡夢中的我，說醫院來電老爸心跳血壓一直往下降，經搶救無效，於二點十一分心跳停止。我整個人呆掉，那一刻，心跳彷彿也停止了。他一個人孤伶伶在醫院裡往生，我卻不在他身邊，他該有多害怕！想到這裡，我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。護士後來安慰我，全醫院久病臥床的患者中，他是唯一沒有長褥瘡的，「妳已經照顧得非常盡心盡力了。」兒子也糾正我，老爸是在睡夢中走的，沒有痛苦，沒有掙扎，這樣很好，很圓滿——如他所願。

    如他所願，但並不如我所願啊！我再也見不到他了。
    
    他活著，是兩個人的痛苦，他走了，徒留我一個人痛苦。他可真狠心，說走就走，沒有知會一聲，完全讓我措手不及。想起在送往呼吸照顧病房之前，他罵我太狠心，「最毒婦人心，就是妳。」他這樣說。

    當第二位印籍看護以照顧病人太辛苦為由而辭職，足足有七個月青黃不接的日子，我一人獨撐，累到不成人形。剛好呼吸照顧病房有床位，我便聯絡醫院隔天來載人，誰知他竟勃然大怒，惡狠狠對我說，要死也要死在家裡，如果我非要將他送走，他會恨我一輩子，「最毒婦人心，就是妳。」隔著呼吸面罩，看見他咬牙切齒，令我不寒而慄，只好妥協，那就再咬牙苦撐吧。過了一段時日，我感覺自己已然奄奄一息，兩隻手無力再抱起他，於是懇求他先住進醫院緩衝一陣子，我會風雨無阻每天前去陪伴他，晚上再回家睡覺養精蓄銳。他注視著我許久卻無言以對，最後終於紅了眼眶，點頭答應。

    在醫院的那八個月我信守諾言，早晨一睜眼就搭公車前往報到。梅姬颱風來襲那天風大雨大，臺北市公車全面停駛，無法冒險出門。我待在家裡如坐針氈，打了好幾通電話跟護理站拜託每隔幾分鐘就去看看他有什麼需求，他可是連一根頭髮掉在脖頸間都無力揮掉，更無法自行翻身，相同姿勢躺久了會不舒服；還有麻煩幫他更換臉上的人工皮，長期戴呼吸面罩的臉很容易潰爛……我比交待自己的遺言還要絮絮叨叨，而護理人員在電話線那頭則是「嗯嗯」不停。我知道醫院人力有限，面對這麼多床位，這麼多病人，要做到周全，恐怕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。梅姬攪局風狂雨驟，我在家心急如焚。
 
    好友月芳曾來醫院探望，試著和他談笑，但聽不清楚戴著呼吸器的他在說什麼，「謝謝阿芳。」我翻譯給她聽。他緊接著完全不避諱的當眾向我表白：「阿玲（我的小名）我愛妳。」阿芳嚇一大跳，嘲笑我們老夫老妻還這麼露骨。每至夜幕低垂，他一定會跟我說這句話，即使白天用多狠毒的話咒罵我，嫌棄我幫戴呼吸器的他刮鬍子手腳不夠俐落，或者抱他起身坐輪椅時弄痛了他腳踝……當我要回家，他會用依依不捨眼光看著我，對我吐露這三個字。他年輕時身強體健，從來都很吝嗇表達愛意，病重後反而大言不慚。

    在醫院的八個月，他大概說了兩百四十個我愛妳，只有颱風那天我沒在現場接收到，但我相信他一定在心裡說了。照顧他這八年來，辛苦不在話下，有時我會很惡毒的希望這場噩夢趕快結束，等到真的結束，我反而沒有大大鬆一口氣，心裡還是希望他能活著，哪怕戴著呼吸面罩、全身插滿管子、成天臥床痛苦呻吟謾罵，只要能看得到他，就好。

    這本小書是我照顧老公八年來的點點滴滴，不滿是真的，不捨也是真的。年少時總愛寫些風花雪月，歷盡滄桑之後，才發現人生的殘酷，根本無力反轉，只能接受。如果你也正在受苦遭難，身陷水火，暗無天日地照顧著你親愛的家人，就當是在紅塵修煉吧，終究會雲開月明。請相信我，所有的痛苦都將成為你日後最珍貴的回憶。